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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4-10-29

自細視大者不盡

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所助理研究員 王道還

今年一月,美國發射的兩艘火星探測車順利登陸火星,全球矚目。所有媒體都轉載了探測車傳回的火星地表照片。一時之間,我們似乎對火星有了新的知識。至於是什麼知識,由於大家都很興奮,就不成問題了。

事實上,「知識」是所有太空探測任務的根本問題。任何探測的起點,都是既有的知識。所謂知識,包括已知與未知兩部份,有已知,就會衍生出許多問題,迫使我們承認未知的存在,燃起求知慾。

最近這些年,美國的太空船拍攝到一些火星地貌的細節,科學家研究那些細節,推測那些地貌是大水沖蝕的結果。於是產生了一連串問題:火星地表要是過去有過大水,那些水到哪裡去了?水是生命要素,也是生物演化的原始舞台,要是火星過去有過大水,那麼,生命也曾萌發過嗎?去年聖誕節登陸火星失敗的英國探測車叫做「小獵犬號二世」,最能代表這個問題意識。

現代科學史上,「小獵犬號」與「生物演化」已經結下不解之緣,因為一八三一年到一八三六年,大學剛畢業的達爾文接受英國軍艦小獵犬號艦長的邀請,自費擔任艦長的「旅伴」,他可以到軍艦停泊的地方採集自然史標本,觀察地質現象。這趟旅程塑造了我們現在認得的達爾文--他的物種原始理論的確發源於這趟環球之旅。

那麼,關於「火星上有過大水」這個推測,火星探測車必須發現什麼跡象,才能證實或否證?

六○年代、七○年代的火星任務,並沒有發現任何生物。此外,火星大氣不僅稀薄,成份也與地球明顯不同。這些都可當做直接證據,支持「火星上現在沒有生物」的結論。可是火星表面上過去有沒有大水?有沒有生物?就沒有直接證據了。即使地球上的科學問題,也面臨類似的困難,例如直到今天,世界上不信演化論的人仍然佔多數。

我們憑什麼確知某事?這個「知識問題」源自西方的蘇格拉底-柏拉圖傳統。柏拉圖對話錄中,《泰阿泰德》(Theaetetus)專門討論這個問題。在這本對話錄中,蘇格拉底自稱是「產婆」,專長是將別人的思路完整地接生出來。也就是說,蘇格拉底不只想知道你知道什麼,還要你原原本本地交代,你憑什麼認為自己知道。

令人困惑的是,蘇格拉底的接生行動,總是造成胎兒流產的後果。泰阿泰德(數學家,417-369 BC)經不起他的盤詰,最後不得不承認自己原先的想法不夠紮實。無知、偏見、誤會都讓人相信沒有確實根據的事物。

《泰阿泰德》讀來令人警惕又過癮。可是蘇格拉底式的「知識問題」,深刻之處絕不是常識意義的「無知、偏見、誤會」所能彰顯的。美國有人大力宣傳一九六九年阿姆斯壯登月的那一小步,是好萊塢式的騙局,就是一個例子。我們憑什麼相信那個叫做阿姆斯壯的人當時的確在月球表面漫步?同理,我們憑什麼相信科學家分析的火星地貌照片,大水沖蝕才是合理解釋?就算是吧,火星表面現在沒有水,我們憑什麼證實火星上過去奔流過湍急的大水呢?

有趣的是,古希臘人知道感官容易受欺矇,才崇拜數字,相信純理的世界,例如與孔子同時的畢達格拉斯。後來柏拉圖在《理想國》也揭露過,人類與宇宙實相並無直接接觸,必須推理,才能發現純淨的絕對理念。亞理斯多德「吾愛吾師,更愛真理」的名言,正是針對這類「只信腦筋,不信眼睛」的理論而發。而自文藝復興時代起,對感官知識的追求是現代科學發展的動力,時至今日,感官知識已是宣傳科學與基礎科學教育的核心概念。難怪火星探測車傳回的照片,代表確定的知識。

但是腦筋與眼睛的關係,從來不是二分法可以處理的。科學史上,可用來反駁亞理斯多德的例子似乎不少,例如日耳曼人克卜勒(1517-1630)、魏斯曼(1834-1914)都因為目力不佳,不是好的觀察者,卻有重要突破:克卜勒發現行星的軌道不是正圓形,而是橢圓形;魏斯曼發現生殖細胞必需進行減數分裂。

其實,克卜勒用來計算行星軌道的觀測資料,是丹麥人第谷(1546-1601)累積了三十八年的成果。而魏斯曼年輕時目力並不差,那時以顯微鏡進行細胞學研究的傳統已經形成,等到他目力衰退後,細胞分裂的過程早已深印腦海。也就是說,他們兩人的成就都源自感官印象,只不過一人用的是他人的印象,另一人用自己的印象。

對經驗資料加以抽象,是知識的起點,任何動物都不例外。人類獨特之處,在於我們幾乎完全生活在腦子以象徵符號創造的虛擬實境中,因而面對全新的認知問題。結果,以新經驗修正舊知識,需要智慧,有時更需要勇氣。

至於有意識地創造新的感官經驗、新的知識,正在火星上探測的「精神」號與「機會」號,能教我們的,不只是他們傳回的照片與科學數據吧。


{本文原載於中央日報副刊93.7.30}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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